我的郑老三死了
作者:郑凯
两年前老婆出门时听到楼下草丛里有只奶猫在叫,等几小时后回来还能听到猫叫,决定救下收养。虽然当时太小连眼睛都没睁开,但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想着给猫起个什么名字,感觉用食物命名太俗套,后来想到,本身是只三花猫,我又有两个闺女,把它接纳为家庭成员的话,就是孩子辈里排行老三。于是起名为郑老三。而且正好拼音 SAN 是克苏鲁风游戏中的数值 Sanity 的缩写,这样英文名也有了。没想到最终是以 lost san 的方式结束,实在是讽刺。
不满一岁的时候,有次想给它关在笼子里放阳台晒晒太阳,突然就抽了,失禁。老婆当时就说,其实心理一直有个结,就是它为什么会被母猫遗弃,也许是母猫已经察觉到这个孩子有什么缺陷?从第二次癫痫开始,我记录了每一次事件。大约隔三个月就一次,其他时间都完全正常。让我想起小说《白痴》的主人公就因为癫痫而被人叫做白痴,其实不犯病的时候是位很有魅力的人物。
就在前天的凌晨,第六次癫痫,就彻底要了它的命。我没想过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距满两岁还有一个月。往常也就抽个两分钟,可这回第一次抽完后显然还没结束。
到了下午,郑老三已经看着明显活不下来了,侧躺在地上,睁着眼睛,四肢机械地摆动,像钟表一样规律。老婆怀疑已经大脑永久受损,类似脑死亡、只剩最基本的维生功能。我家阿姨说,这是在硬挺着等人呢,果然等我回家后一个来小时咽了气。我宁可相信这是真的,但到底如何已无从知道。我很庆幸有机会陪在它身边送走它,至于它是已经完全丧失了所有感知呢,还是能在死前的痛苦中感觉到我的陪伴,同样不得而知了。
这之后我一直跟理智做巨大的抗争,不愿接受它已经死了。等了一会肉垫开始凉了,我才开始确定它死了。把它装进纸箱后等人来接走火化的时候,还不断地过去抚摸它,当把手伸进毛里时还能感到余温,这时我觉得它的嘴角动了一下,于是又赶紧挪到光亮出仔细看看是不是真死了,其实四肢已经在变僵硬了,嘴角动可能是白沫流动。
之后的这两天里,我每天要嘱咐自己不下二十次,郑老三已经永远的消失了,没有任何挽救的方法。不要去幻想还有另一个世界存在,因为天堂是不自洽的。接受这个事实,有出生就有死亡。我们都会死,郑老三会死,我和我老婆将来要有一个人去承受对方先死的痛苦,将来我们的孩子也会死。在这之前我以为自己已经反复思考过终有一死,没有例外,反复读过《耶鲁大学公开课:死亡》,可真碰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就像读过如何游泳的书一样。
老三死后的第二天,我根本没心思做任何事情,找个小时就觉得很好听的歌《天堂里有没有车来车往》反复的听,并蹩脚地脑补改动其中一句歌词:
月儿高高,黑夜很长
空气中吹拂着 命运的方向月儿高高,黑夜不长
猫儿睡着了,我为你歌唱
越听越是伤心,开始不断擤鼻涕。当时想着得从这种状态走出来,于是不断写代码,想着转移注意力。其实要能有更简单更机械的活动更好。不过一首歌连着反复听了两天后,心态开始渐渐归于平静。
这时候我才明白“文化”的意义,我之前一直有类似“工业党”的心态,觉得逻辑思维才代表着人类的进步(网站名 Soulogic 表明了这种倾向),但其实人类大部分时间都在面对着无力改变的事情,需要有人从事艺术创作来抒发喜怒哀乐。理科是改良,文科是本。或者放大到极端来说,如果将来的人类(或者取代了人类的 AI)征服了整个宇宙,却已经没人会吟唱一首深情地求爱或者悼念逝者的歌曲,那这个物种不值得存在,只是些分布广泛、化学性质活泼的泡沫而已。
同时曲解死亡的定义、相信灵魂不灭是一个非常大的诱惑,我必须费很大的力气去克制。很明显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能正确地理解死亡,就像不能要求所有人中考物理满分一样,那太刻薄了。其实“正确”一词出现在上句话里本身就充满了傲慢。
我也因此明白宗教存在的意义,可以抛弃一些细枝末节,诸如没必要相信天使、对圣餐的解释,但是,所有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这感觉并不妙。别误会,我没有屈服,但是相比世间所有的心理打击,我碰到的这次简直什么都不算。所以完全摈弃宗教是不可思议的。
以前录的一些老三的视频,在 B 站放着:1 2 3 4 5 6
回过头来看为什么这次会让我如此悲痛,抛除儿童时期心智还不够成熟,这可能是最难受的一次。其实 8 岁时小我一岁的堂弟不幸车祸死去,我的反应倒是很怪,恐怕当时还理解不了死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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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连续搬家导致跟任何亲戚朋友的相处时间都不长,18 岁后来了北京,跟任何人都没有深交。纵有亲戚去世,因为记忆不多,大都只是深表遗憾。也会偶尔想起因肺癌死去的舅舅,想起小时候他教过我几天电子琴,想起快成年时的几次短暂的人生相谈。我很怀念他,但听到他去世时,没到抑制不住想哭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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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太突然,前一天晚上我刷牙的时候还伺机想扑我,关灯后照例去啃猫粮,第二早上就没什么意识了。从最后一次犯病到死亡不到 17 个小时。也太无辜,不是因为犯了任何错误,从出生时就注定了的基因缺陷。死亡很可怕,但远没有疾病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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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我老婆,郑老三是我这辈子摸得最多的活物了。
郑老三死后一切是如此的不适应。我离开电脑的时候会回头看椅子滚轮别压到猫(我曾经以为宜家的椅子把滚轮换成固定腿很简单,结果居然没有这配件),低下头时才想起来老三不在了;上厕所时会关严实门,不然老三会钻进来,在我胯下扒着马桶往里看(老婆以前边抱走边说“小心尿你一头!”);把水杯、口罩、手机线放到安全的地方后才想起来现在不会被够到了。回家也不会在开门时听到屋里的猫叫了(当然闺女还是会跟往常一样来迎接),半夜也不会有老三来喊我睡觉了——它有个怪癖是晚上一定要等灯全关了才开始吃猫粮,所以过了 12 点就会催我。
在它死去的前几天,还有过一次趁我睡觉后咬我一口就跑,可跑得不及时还是被我踢了一下。跟我老婆也讨论过好多次,就是我们在它的眼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是亲昵的家人,还是不得不相处、躲不掉的两脚兽。我曾以为生命的终极定义是薛定谔所谓的低熵体,但低熵体的定义并不是终极的秩序。绝对的秩序只能是人造物,而算不得活物。生命特征应该是大部分的可预测性和少部分的不可预测性,保留混乱是必须的。
以前在某本杂志里看到一句话,大意是,宠物最大程度地弥补了人类之间对彼此的失望。我理解是,宠物是最简单的释放爱与被爱的方法。我现在简直是“一日吸猫,终生复吸”的戒断反应。以后应该还会再养猫,可是我的郑老三再也不在了。我唯一剩下的就是以前梳毛时留下的一小袋猫毛——二闺女曾把它的毛做成各种小块形状,老三很喜欢玩。
《时间足够你爱》里,近乎永生的一族对普通人类称之为短寿人,看的时候就在想,宠物的寿命相对很短,那种感情可以做一种近似的类比。没想到刚看完这本书就切实感受了一下:
拉撒路皱着眉头,咬着嘴唇,「孩子,我学到的东西不多,其中之一就是:人们几乎从不学习其他人的经验。就算他们真要学点什么——这种时候并不太多——也只会从自己的经历中学习,以最痛苦的方式,从自己的失败、教训中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