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幸福之路》
作者:郑凯
罗素于 1930 年写了这个小册子,(虽然是种误解,但是)堪称成功学的鼻祖,因为不仔细研读,会觉得那些“大道理”都差不太多,而且我看的这个版本还加了很多拙劣的插图,实在有辱这本书的身价,但可见出版商也是这么理解的。
罗素提出过一个著名的问题——罗素悖论,引发了第三次数学危机。我在看这本书的时候也想到了一个微小、常见的悖论:可能有很多人读不懂《幸福之路》,但能读懂的人里,大多已经自己悟出书中的道理,因为看书的时候并不是新的收获,而是更坚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再次引用罗曼·罗兰的那句名言:
Le bonheur est de connaître ses limites et de les aimer.
所谓幸福就是对自身限度的认识,并且心安理得
这是以自己为样本所做的猜测:如果是二十岁、三十岁的自己,应该没法真正理解书中的内容、而会以为只是些宽泛的道理。如今的我再过半年就要四十了,所谓“不惑之年”,真是个奇妙的巧合(我认为孔子原话字数太少、含义太广,因此拒绝现代人装模作样的解读)。
为什么会说很多人读不懂?并不是罗素的表达能力不足,而是对于一个道理,人们从听说、知道、理解到最终真正理解之间,可以划分出非常多的等级。一个一句话就能描述的简单道理,例如墨菲定律,从字面意思是很好理解的,“有可能出错的事情就一定会出错(Anything that can go wrong will go wrong)”,但是每个人(至少每个程序员)都要经历过很多教训后才能知道要尊重墨菲定律,在那之前,都会低估这条定律的普适性。又如,可能是海因莱因的某部科幻小说里说到,未来有一种宗教崇拜正态分布,神秘符号就是钟型曲线,当时只觉得是个很好笑的设定,几年后才意识到我跟海因莱因对正态分布的理解可能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曾经我们对面的办公楼——我之前也在那里呆过,换了楼之后还有部分同事在那里,此外谷歌中国也在那楼里——楼顶起火,发出了剧烈浓烟,因此我们纷纷打电话给对面的同事。虽然没有人员伤亡(完全没有感知),但是同事们还是抱怨,大楼曾经专门进行过消防演练,真有起火的时候却连警报都没有。回家后给闺女看火灾的录像,起初她只是觉得新鲜有意思,待我说到,这并不是网上流传的录像,而是我亲手拍到的,她猛然一惊。这时我才意识到,孩子们的安全知识都是从非常抽象地从屏幕里学到的,并没认真思考过这些事情会真的发生。
完全专业上的知识是相对容易掌握的,我们都好理解物理单位,如秒、米、千克,但很难评估人类的智商和道德(人类整体平均、周围人平均、到具体每个熟人的值),何况很多人的三观充满矛盾。学习了解并适应社会、最终让自己的幸福最大化,是相当难掌握的技巧。
几个月前写过《正视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很庆幸可以和罗素这样的伟人有类似的看法(或者谨慎点说,其实是把别人的看法按自己的方式来解读?)
有两个最近几年才在中国被炒热的话题,一个是激烈竞争所产生的加班(由此诞生了一大堆名词,内卷、996、奋斗逼、福报),一个是新生人口减少,其实罗素在一百年前就对此思考,可见是多么经久不衰的话题。
人们把 996 简单归纳为资本家剥削,我一直觉得有问题,但看到罗素的思考后才意识到问题在哪里:仅从生活状态而不是阶级的角度来说,现在的很多白领对应的并不是《摩登时代》里拧螺丝的工人,而是一百年前的企业家。如腾讯的人均月工资已经 7.8 万,六倍于北京上海的人均工资,如果对比户籍所在地的工资,比例会更惊人,很多人会计较说平均数不是中位数,但是考虑到腾讯已经有 9 万多员工,而且互联网行业有很多家巨头,相同等级的人薪资很接近、腾讯并不特别,由此可推算,仅互联网行业就有几十万年薪百万的白领存在。大概十年前我的前上司讲到一件事,他帮海归刚回国的新 CTO 熟悉北京的生活,在西二旗站一起挤地铁时他说,和他们挤在一起的人里有相当比例身价上千万(工资积攒+买房升值),CTO 非常诧异。
高薪白领,也就是在贫富差距扩大化后的所谓中产阶级(一直不喜欢这个词,“产”指“生产资料”,中产这词很荒唐),跟当年企业家在本质上有差别,但占据的生态位很像。他们的收入都可以在几年的时间里挣到别人一辈子才能挣到的钱(可能企业家用时更短,但已经不是质的差距了),并且他们都处于高度竞争无法停歇的状态:收入和投入精力并不是线性的。因为竞争比的不是量,而是量的名次。如果他们减少 30% 的工作时间,收入减少不止 30%,也不止 50%,而是很可能干脆出局。
但是,出局有多可怕呢?答案是提前退休,余生时间可自由支配,不必为了生计而劳动。对处于社会中位数的人这是不可及的梦想,而对于高收入者却是深渊的底部。
大家都知道,一个破产以后的事业家,在生活的舒适方面,要比一个从来不会有钱到配破产的人好得多多。所以一般所谓的生活的斗争,实际是成功的斗争。他们从事战斗时所惧怕的,并非下一天没有早餐吃,而是不能耀武扬威盖过邻人。
美国事业家的宗教与光荣是多多的赚钱;所以他象印度寡妇一样,很乐意的忍受苦恼。这种人若要过得快乐一些的话,先得改变他的宗教。
曾经有几个美国学生陪我在春天散步,穿过校旁的一座森林,其中满着鲜艳的野花,但我的向导中间没有一个叫得出它们的名字,甚至一种野花都不认识。这种智识有什么用呢?它又不能增加任何人的收入。
上面几段节选的文字出自第三章《竞争》。其中印度寡妇说的是殉夫的观念,我以前没想过,在宗教的洗脑下,殉夫是很多寡妇主动且觉得光荣的选择,但拜金显然是更广泛的洗脑。不是说有钱才能追求幸福,如果连一副好牌都可以普遍被打烂,把烂牌打好就更难了。
大概 2015 年前后是我最艰难的时候(后来发现,那年不但没写 blog,也没留下任何文字),直到意识到,因为工作上的烦闷,我的脾气非常不好,对两个孩子发火,定然有一部分是我心情恶劣导致的迁怒。我意识到这不是想要的生活,后来知道《教父》里有句台词“不抽时间陪伴家人的男人,算不上真正的男人”——之前看过电影可并未留意到这句。一方面人们接受高收入高消费的模式:见过一个人的侃侃而谈买车的价位应该等同于年收入,“不然别人会看不起你的”,很多人认同这套观念,另一方面看到人们牺牲自己时间所付出的代价:睡眠不足的亚健康相比都是小事,很多人放弃了处对象的时间和机会、放弃了性生活、放弃了跟伴侣培养感情的机会(不为了什么特定的原因而聊任何话题、或者仅仅是依偎在一起什么都不聊)、放弃了生育(确实有人不想要孩子,但也确实有很多人是在权衡之后为了保住收入而放弃生育权)。这其中的得与失明显不对等的,但人们就是选了。这本书能唤醒他们重新做价值评估么?我表示悲观,就像我没留意到《教父》台词一样,很多人恐怕不能仅凭一本书就完全明白,而更要靠自己的领悟。
很讽刺的是,2015 年也是我这辈子涨工资最猛的一年。
看到了这些烦恼以后,还能对生产率的低落感到惊异么?在全部人口上生产率降低的程度,已显示不久人口将要趋于减缩,但富裕阶级早已超过这个程度,不独一个国家如此,并且实际上所有最文明的国家都是如此。
毫无疑问,白人的文明有一个奇怪的特征,就是越是吸收这种文明的男女,越是不生育。
第十三章《家庭》里的很多话,就是对《竞争》一章的回应。但没想到原来这是二战前的就已传播的观点,要知道《幸福之路》发表的同一时期,国内刚开始热烈研究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呢。对于最近几年的中国生育率大跌,见过很多思维存在路径依赖的人,归咎为“东亚内卷模式”,我对此嗤之以鼻,因为知道城市化必然带来生育率下降。但一直以为这种现象是七八十年代、也就是战后婴儿潮的下一代才变得明显的。
对内卷的一种解释是,没有退出机制,而我所说的提前退休,自认是合理解决方案,但看起来绝大部分人都不认为这是一个选项。因为人处在社会之中,而不是孤立的。胆敢这么选择,你的配偶、父母、子女、亲戚、朋友、同学,你所有认识的亲近或不亲近的人,只要跟你三观不一样的,都会认为你是无可救药的失败和堕落。仅仅是说服自己都需要坚定强大的内心,继而说服其他人,看起来这是不可能的任务。
《家庭》一章中,还讲到了操持家务的矛盾:做还是不做都不得好,很多应该被外包出去的工作被认为是份内的事情,看起来也是无解:
黄昏时,丈夫从公事房回来,唠叨着一天的烦恼的女人是一个厌物,不这样唠叨的女人是一个糊涂虫。
但其实这两个貌似无解的问题,关键点在于,除了你的配偶,其他人对你的幸福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夫妻二人的观念达成一致,是征服幸福的前提(《幸福之路》的原名是 The Conquest of Happiness)。人生最重要的是找到三观一致的配偶,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虽然自认运气一向超出常人,但能找到我老婆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