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资本论》
作者:郑凯
这套书算是超级大部头,我整个 2019 年所有上下班的路上都在看,只能算囫囵吞枣过了一遍前三卷。
我看书之前,带着一个想了二十几年的问题:我父亲是白手起家的家具店老板,曾经在当地县城也算小有名气,家里也雇了十几个人(木匠和长期/临时的搬运工人等),我觉得我父亲干得非常辛苦,但从定义上这得算小资产阶级,那我父亲到底算不算剥削剩余价值的资本家?读到一半的时候,我有点想明白了。工厂的所有者和管理者其实分开的两个角色,只不过一个人可以兼任。但假设我爸完全不参与劳动,而另雇用一位和他自己一样称职的经理,则这个家具店在扣掉所有人的工资后几乎什么都不会剩下,也就是说,开这个家具店最大的用处是给他自己提供了一份工作。这么想来,其实很多所谓的小老板,都没能剥削剩余价值,只是能让自己有机会当一个“自雇经理”而已。
当然,这种发展趋势也是显而易见的,家具店开了十几年后,也就是从九十年代中期开始,店里卖的家具从木匠手工打造为主,逐渐变成了转销规模化生产的家具,家具店逐渐从生产商变为经销商,再后来我爸就卖掉店铺、让自己退休了。由此可见资本的竞争,不可避免的兼并、升级壮大。
我在读《资本论》之前,虽然知道那时代的底层人民生活极其艰苦,但是第一卷列举的各种调查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如印象很深的 7 岁童工 996(还不止)
威廉·伍德,9岁,“从7岁零10个月就开始做工”。一直是“运模子”(把已经入模的坯子搬到干燥房,再把空模搬回来)。他每周天天早晨6点上工,晚上9点左右下工。“我每周天天都干到晚上9点钟。例如最近七八个星期都是这样。”就是说,一个7岁的孩子竟劳动15小时!
我并不是在找一个最特别的例子,而是这样的例子在书里随处可见,从人均寿命就可以看到苦难有多广泛。我是推荐不管想不想了解马克思理论的,至少都看看《资本论》的第一卷,或者看看第一卷里所大量引用的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
我以前知道有人在受苦,但总会有穷苦人,而没细想过数量,比如有人从《雾都孤儿》谈起扫烟囱是多么可怕的工作,但因为一个人可以扫很多烟囱,所以感觉总数并不多。但看到书中说有些地方人口在减少、“陶工是一代比一代虚弱,一代比一代矮小”,加之以前在《美国种族简史》里看到爱尔兰移民的处境(有些工作过于辛苦和危险,所以奴隶主不会让奴隶去干,而雇爱尔兰裔去干,爱尔兰裔既然肯干,那可想即使是在故乡,也不比这好多少,即使如此,爱尔兰裔还是美国第二大族裔,那当初爱尔兰人的处境真的是死的死逃的逃),方才明白,底层人口是消耗品、是系统性种族灭绝(显然资产阶级不会认同跟无产阶级是一个物种)。“压迫”这个词太宽泛了,其实很多的“反压迫”用更准确的叫法应该是“反灭绝”。
后两章的很多算式,其实都是简单的四则运算,但说得非常绕,而且我觉得剥削的细节不重要,因为手段会不断更新:150 年前马克思所处的时代,已经有股份公司,但还没有如此发达的场外衍生品市场,电脑也没诞生,应该有一多半的职业在那个时代是不存在的。无论如何,由于人和人之间的差距,财富的分配永远不会是均匀的,导致贫富差异不可避免的扩大,因此《资本论》里我没有看到如《共产党宣言》开头里那种充满着文学性的句子(“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只是在认真讨论底层人民的悲惨、以生活状态的差距之悬殊来说明资本的强大。
但看到第三卷的后半段时我才明白,这书的标题是《资本论》,不是《资本家论》,最终资本一定会以远高于均值、接近于最优的速度去增值,而无论谁拥有它(即股权结构如何)。很多人称现在的资本家新贵为“白手套”,但是不需要存在阴谋论里的家族、帮会,资本本身就是真实存在的恶魔(想象出来的真实存在,这一概念并不难理解,像法律并没有实体,印刷出来的条文或者警察、法官都不是法律本身,但是被判刑的人一定能感受到法律的真实存在),无数富于才能的人为其帮凶,使其成为不可思议的庞然大物,最终危及绝大多数人的幸福,而少数人无法充分享受其好处、白白溢出浪费掉。
我理解的“完全自由竞争”是不公平的,过程不公平,结果也不公平。类比于人类的格斗比赛,要分重量级,而不是所有体重的都要一起比赛(而经常有公司利用垄断地位,如不投靠阿里腾讯任何一方而成长起来的新互联网巨头屈指可数),而且要保护拳手,尽量保护输家不被打死打残(打后脑是违法的),可爱尔兰的人口减少是已经发生了的,而且可以非常确定,更多人不像这般显眼,而是缓慢的灭绝。见过一些攻击马克思的文章(如编程随想整理的),其实我觉得对马克思的理解不要拘泥于剩余价值,人和人之间的不平等是一直存在的,因此产生的压迫也一直存在,不断变换形态。所以占人口大多数的底层阶级,应该联合起来抵制这种残酷的、合法的“优胜劣汰”,即最终共产党宣言里的口号“Proletarier aller Länder, vereinigt euch!(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另外再澄清一个问题,总有没看过《资本论》的人爱引用“为了 100% 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那段,其实并不是《资本论》正文里的内容,也不马克思说的,只是第一卷 第二十四章 所谓原始积累注脚里的一个引用。
如果按照奥日埃的说法,货币“来到世间,在一边脸上带着天生的血斑”[注:马利·奥日埃《论公共信用及其古今史》[1842年巴黎版第265页]],那末,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注:《评论家季刊》说:“资本逃避动乱和纷争,它的本性是胆怯的。这是真的,但还不是全部真理。资本害怕没有利润或利润太少,就象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样。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 10% 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 20% 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 50% 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 100% 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 300% 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如果动乱和纷争能带来利润,它就会鼓励动乱和纷争。走私和贩卖奴隶就是证明。”(托·约·登宁《工联和罢工》1860年伦敦版第35、36页)]
还回到格斗比赛的比喻,输家只是实力不够而已,但并不占据道德优势。应该承认每个人的阴暗面、都具有争强好胜和损人利己的本能。只是人类应该足够聪明,建立足够完善的规则,在规则内竞争,而不是让法律允许合法杀人(从医疗条件、知识面、心情等等方面,都影响了穷人和富人的寿命和生活质量差异,在我看来就是某种程度的杀人,比当年的消灭爱尔兰人好不了多少)。
而资本又凝聚了那么多人的意志,有着可观的效率,只在必要的时候做妥协,因此资本主义与底层人民会是长期的动态博弈。高一等的人占据了各种能力上的优势,而底层人民占据着最基本但不明显的所谓的正义:越少的剥削压迫,带来总体利益的增长更快,从长期来讲对整个种群最有利。据说曾经的贵族们都很社会达尔文,他们都充满了优越感并认定穷人都是应该被淘汰的残次品,从他们的视角看来,义务教育这种劫富济贫就是不公正的、是浪费,但是最早推广义务教育的普鲁士成了强国,两百年后普鲁士被消灭,可各国却都逐渐接受了义务教育。富翁们当然都在想如何巩固自己的地位,但所有人都得服从回归均值、正态分布,他们遥远的后代一定会有坠入底层、需要接受别人帮扶的时候,只不过这个长期太长了,看起来虽然是一种必然,却也不太有吸引力。
其实我从《资本论》里看到的,是关于三观的终极问题:何为智慧与道德。比如道德,书中讽刺那些雇用童工的资本家们“也许还是禁止虐待动物协会的会员”。无论最终各自的观点如何,我希望对这些问题有追求的人把《资本论》纳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