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转变


作者:郑凯

大概 02 年左右 Google 开始被封,域名 google.com 被重定向到百度,大概一天后觉得这么做太显眼,又开始域名随机指向,把清华等别的几个搜索引擎加到随机列表里掩人耳目。三年后百度上市时,因为当时的互联网人数一直在迅速扩张,02 年以前上网且知道 Google 的人数只占了很小比例,所以给百度洗地的可以睁眼说瞎话,说 Google 被封和百度上市是两个独立事件不相干。

后来在工作中,发现各种损招,最损的一招应该叫“自我审查”,如果你的网站里出现了违禁关键字,你会被处理,但我不告诉你是因为哪个关键词而导致的,得你自己想,这样网站方为了安全,自我提供的关键词可能比上级预想的还严格。很多年之后才知道,这是共产党在几十年前就摸索出的方法,陈云说过:

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制定了一个新闻法,我们共产党人仔细研究它的字句,抓它的辫子,钻它的空子。现在我们当权,我看还是不要新闻法好,免得人家钻我们空子。没有法,我们主动,想怎样控制就怎样控制。

2009 年前后开始对政府的厌恶达到极点,本来对政治并没兴趣,但是感觉对网络的管制要砸掉自己饭碗了。当时在河北买了台服务器,顺便帮朋友跑一论坛,结果屡次论坛被封。想避免骚扰的一个方法是备案,但是论坛备案需要挂靠在注册资本100万以上的公司。后来那台服务器上的所有连接需要提交域名白名单,没有在白名单的域名会被防火墙挡掉。

当时还知道了前苏联的一个可怕概念:公地悲剧。我的理解本来是,尽管是一群人管着其他人,但是大家好歹也是在一条船上的,如果船漏了,所有人都得拼死堵住,不然所有人一起完蛋。但如果套用公地悲剧来比方,就成了人民是草地的话,管理者本身在草地的限制之外的,他们有能力去任何地方。当时流行的一个段子是《建国大业》里大多数演员都是外国国籍。可以说,当时绝大部分人都是看空中国的,事实上从中国一直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发展着,但是短期很难看出来,而且大家在有了受骗经历后都不太相信统计数字,《1984》出版于中国建国前的几个月,里面对统计数字的讽刺是取材于苏联的,但中国人也非常容易理解。以至于本世纪的前十年以平均 10% 的增速、在 2010 年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时,大家并没什么感觉。现在我们可以确信中国真的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了,因为有太多数据可以从各种角度证实,但这种不信任的习惯一直持续持续。

我当时的概念,民主走得慢,但是能保证长期稳定;专制更有效率,但也更危险。我曾经用数学角度来解释两种社会制度:只要你的赢面大于 50%,每次赌小额,虽然慢点但总能成为富翁;如果你每次都用所有的钱去赌,除非赢面是 100%,否则破产只是时间问题。

在当年,温家宝的“影帝”头衔获得普遍认同,薄熙来在重庆可以堂而皇之的折腾,给我的感觉是,专制制度这回是赌输了。

怀疑

在那个时期,读了本书《伟大的博弈》,里面看到这么一句:

如卡耐基、洛克菲勒、摩根,他们也总是把政府看作要让市场获得有效监管锁需解决的问题之一,而不是解决这些问题的手段。

当时看到这里时的想法,一百年前的美国也很腐败,但那是过去了,但是这百年的差距意味着自己孙子辈到了古稀之年,国家也就刚追上现在的美国,这听起来很让人绝望。

但另一个想法是,三权分立、人生而平等什么的,是美国建国时就标榜的啊,那书中所讲的是建国一百多年后的美国,为什么还是腐败横行呢?民主为什么没起作用?美国取代英国成为世界霸主,是因为它的社会制度更优越么?

在上海的两年生活也震撼了我,即使都认同有共同祖先、语言相近,只相距一千多公里,方方面面的差异就如此巨大,更何况跟万里之外完全不同肤色和信仰的人相处。从此彻底断了自己移民或者将来闺女移民的念头。

而且很多问题可以从不同角度去解释,美国建国快一个世纪后才开打南北战争解放农奴,可以认为因为北方人比南方人更正直善良,但后来我意识到可以有另外一种更靠谱的解释:是因为社会已经进步到不解放农奴进一步提升生产力,整个国家就要落后于全世界的地步(或者别的经济或政治考量,但肯定是因为实际利益而不是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美国在废奴问题上西方国家里最晚的(甚至比沙俄都晚几年),但不妨碍现在作为一些人心目中自由民主的象征。

霸权

第二次海湾战争时,在网上跟人争论,我觉得美国打伊拉克就是为石油,但是反方列举了很多例子来证明美国是为了推翻一个残暴的政权、解救当地人民的,比方说当地中国反倒是在战后重建中拿到最多订单的国家,石油也还是正常的交易而不是被直接劫掠到美国。当时说得我真有点信了,觉得哪有问题还说不出来。直到最近才知道是牙买加体系。美国要的不是那点石油本身,而是要求所有国家必须用美元结算石油。现在的唯一标准答案,当时却很少有人提及。我怀疑现在的很多问题,还是要过十几年后才能看到简单而确凿的解释,现在这些解释被淹没在噪音中。

把美国说成是世界警察是个极其错误的比喻。比方说一个人抢了另一个人的钱,警察过来干预,这钱肯定跟警察没关系。但美国的每一次战争无不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且通常是现金。

美国政府要为美国人民谋福利,本无可厚非,如果我是美国的幕僚,我自然也可以心安理得当人民的白手套、每几年就发动一次战争以维持本国的优势地位。但是,当美国重新把中国当作对手之后,我作为中国人的感受就完全不同了。

曾经一度我觉得“帝国主义忘我之心不死”是听起来非常傻的一句话,甚至96年台海危机的时候我都没想到这句话。但其实这只是技术细节,怎样吃掉一头大象?每次一小口。你可以说志愿军战士的血白流了,但也可以说正因为战士的血没白流,才有能力养出白眼狼。好在如今信息越来越丰富,一方面有懒得伪装的美国总统,一方面有美国解放后的伊拉克、叙利亚做参照,白眼狼会越来越少。

国家

因为出生在文明社会,思维惯性自然是“我总能找到说理的地方”,不追求细节,大体上如果我们受到了不公,会自然而然的报告老师/家长/报警/起诉,事实上我们也很少会遇到这类问题,法制通常只起到震慑就已经足够了。

但组织规模的上限,只到国家这一层,只有国家之间的约束,而没有高于国家的存在。学生可以找老师仲裁,两个人的纠纷可以找法官,但是地球上的所有国家之间的关系,如同一个没有警察的监狱里囚犯之间的关系。

很长时间里,我对祖国的认识,都是在“幅员辽阔地大物博”和“人均GDP世界排名七十多”之间挣扎。但最终还是得出结论,这些都是后天无法弥补的优势。土地提供居住面积和战略纵深,人口让规模效应得以发挥。假设我们以现有版图、长江为界,分为两个国家,其他一切条件不变,这两个国家将需要原本中国的两倍投入,分别研究核武器、东风41、99式坦克、歼20,当然军备只是极小的一块,主角应该是产业升级什么的,但想像一下任何重要投入,加倍或者减半是什么效果。假设这两个国家发展不均衡,一个落后一个发达,总量跟现在的中国一样,但发达的那个,人均GDP是现在中国的两倍,如果有两个平行世界让我选择投胎,我还是会选择现在的这个中国,而不是面积少一半但是更发达的那个。尖端技术都限制出口,想成为强权必须拥有大量的人才自己研发。

跟国家类似的,种族之间也是恃强凌弱,马丁路德金的“I have a dream”是1964年的事情,相比之下,再过五年人类都登月了。这就是所谓的文明。美国的亚裔如今面临着新的歧视方法“平权法案”,不像黑人那样流足够多的血恐怕很难不被欺凌,就怕人数太少放血都没用。

穷是原罪

我不想列举众所周知的我国的每一个缺点。先请想像一个处于社会底层的中年人,有着各种问题:邋遢、没有任何礼仪、酗酒、总想趁人不注意偷点东西,等等。你当然可以说这个人问题很多令人恶心,但如果这个人七岁的时候被富豪收养,纵使每个人都有各种缺点,但从统计学上来讲,跟被这个富豪的义子相处总比跟之前的假设要好多了。我想说的是,很多缺点都是因为贫穷所额外造成的。

而且一个人在不同阶段所追求的目标也不同,如果一个人天天在办公室无所事事也不想着如何提升自己,你可以说这种废物会毁了自己,但如果换成八小时工作制立法之前的典型的体力工人,你跟他说你应该花时间多看书,知识改变命运,这也很蠢。

抛掉国家一些毫无疑问完全错误的问题(这个后面再洗),人们对国家的很多批评,归根结底都可以归咎为,国家太穷,另外一些问题是国家曾经太穷。例如中医遗祸至今,我可以接受一种解释是建国后引进药物的成本过高,国家层面推广中医有个无法拒绝的好处:省钱。相比承认没钱或者不舍得花钱引进药物,安慰剂显得更人道一些。这个穷是全方面的,因为穷,所有人都没受过很好的教育,需要专业知识的公务员也很缺乏,所以让太多不称职的人担任政府官员,这个问题已经在变好,不光是文盲水平的老干部退休后、新晋升的大多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更重要的是越来越普遍的承认和尊重技能的专业性,纠正了毛时代(五七指示)的消除社会分工的思想。

中国不光穷,问题是还有其他国家做参照。《十亿消费者》描述了如今的国家副主席在九十年代的经历:

然后就是薪酬问题。作为建设银行的行长,王岐山一年的工资大约为二万美元。就算是摩根士丹利最低层的员工在加入中国国际金融有限公司后预计的收入也会比他高十倍,而高管每年的收入更是至少要百万美元。

所以不可避免的要有出国潮。穷国给不了每个聪明人以发达国家的待遇,所以很多有能力做选择的人用脚投票,可以理解。我觉得中国在贪官潜逃、人才外流的几十年里发展起来,真的很不科学,但已经是事实了。几年前公司年会,老大说,“简单专注”,我以为这话是模仿乔布斯,没多想,同事听懂了老大的意思,跟我解释说,创业公司想发展,肯定要过硬实力的员工,但是优秀员工又总有太多的选择,很多是创业公司给不出的,所以想成功,真的很不容易。后来我确信中国真的崛起到一个阶段了,才重新把创业公司的理解套用在中国身上。

一个人有没有钱,在非常大的程度上决定了别人对他的评价(指跟钱没有直接关系的那些,诸如教养、学识、思维方式),本来是很简单的事实,但大多数人嘴上都不愿意承认。我发现自己从带路党变成小粉红的过程中,中国GDP相比当年翻了很多倍,我的工资也跟着整个行业一起翻了几倍。我希望自己的观点有理有据,但其实出发点不可否认是非常势利的。

民主的问题

很多细节问题可以有很多看法,哲学上价值观就已经有很多流派,具体到每一位公民,依性格、智商、家庭背景、生活经历、教育程度等等的不同,很难统一。我只描述几个个人观点:

  1. 废除死刑是打着文明的旗号拉选票

    我对杀人偿命的看法是,只有死者的直系血亲有权利是否赦免罪犯,否则是慷他人之慨。但为何废除死刑会被写进法律,我的理解是政客为了拉罪犯机器家属的选票——损害大众利益而拉罪犯的选票。加拿大大麻合法化也同理。英国工党曾经以高福利保执政而断送国家前程也同理。

  2. 以美国为例,普选同样很荒诞

    在奥巴马时代我才听人讲解了美国的选举人制度,严格来讲,投票选的其实不是美国总统,而是两党的席位,最后获胜政党的总统候选人顺便成为总统。到了特朗普希拉里竞选时,我在想,这两个都很恶心,但你只能这两个里选,没有其他选项。

  3. 周边的民主国家也都有很多问题

    韩国每一届政府上台都要清算上一任总统。小鬼子首相任期理论上是 5 年,但 22 年换了 16 个。台湾省作为我国的民主试点单位在我看来纯粹是反面教材。印度的糟糕情况更是不忍直视,往好听了说他们的情况比中国更复杂。

曾经的一种说法,中国人目前的心智还不适合民主,更适合独裁。这么说出来非常有侮辱的意味,但是我现在已经部分的同意了这种观点,但需要略做修改,不光是中国人,而是所有地球人,最终的描述是:目前还没有可靠的民主制度,现有的民主国家,在我看来人民都相当程度上被耍弄,就像是在看电影的猴子,政客们是给猴子们演戏的演员。

以我个人的工作经验,如果想做出一个好的产品,我更倾向于有人对整个项目全权全责,而不是所有问题、甚至要做什么这类根本问题都靠投票出来。同样,治国是非常复杂和专业的问题,但以美国为例,现有的选举选票都是基于简单的 checklist:你是否支持大麻合法化、是否支持堕胎和同性恋、对难民问题和移民问题如何看,即使主流问题也有十几个,但最终只能二选一。而政客们要根据民意来计算选票分布,进而构造出对自己当选最有利的选项答案。实际操作过程,都变成了黑箱,唯一剩下的只有舆论作用(这个也放后面洗)。

向钱看

我开头所说,民主稳,专制快(也风险高)。其实慢也很危险,因为这个世界还有其他国家。国家拥有多少实力,就有多少主权。中国可能拥有 80% 的主权,因为台湾省、南海等问题。美国可能有 800% 的主权。俄罗斯(如果以俄罗斯而不是苏联的视角来看)100% 主权,但往后就很难说了。

我所担心的互联网越缩越窄没有发生(至少是放缓),也是因为严厉管制互联网会伤害经济,进而伤害国家实力。也算逃过一劫,以 2009 年时的势头我以为马上要大中华局域网了。

拜全球化(注意这个词诞生于70年代)所赐,中国必须开放,改革开放是执政党的最后一次机会。可能很多灾难没有发生,是因为有外部压力。

拒不道歉

共产党犯过非常多的严重错误,这是无可置疑的。但并不是有没有勇气道歉(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多是替前人道歉而不是亲自道歉),而是是否值当。

还有各自的视角问题,如创业公司的老板和早期员工,老板觉得公司是我开的我有全部权利,早期员工认为没有我们你这公司怎么能开得下去。如果起了冲突各自都认为自己占理,但事实情况是争不过的。

假设一个公司的 CEO 犯了很多错误,导致公司业绩下滑,他可能在董事会上做检讨。但如果没有在全员大会上检讨,我也不觉得有问题。

曾经我跟上司争论时引用过去的一些看法,时间证明了我是对的,但上司直接把这些一笔带过。看到一两个点有问题,跟操盘整个过程、负责所有细节,显然难度上是不一样的。跟现在这届掌权者,提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年前的种种错误,没什么价值,禁止谈论我也没觉得不妥。而且有些问题是非常复杂专业的问题,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参与两句的话题。如将 90 年代的下岗潮,跟底特律破产放在一起比较,很难说当年的死结怎么解开会更好。

还有就是批评本身需要达到什么效果,六四事件是从四月份开始的,如果是为了抗议,我相信各种主张早已传达出去,但一直呆在广场是为了什么呢?如果坦克不开过来,他们会一直呆到七月、八月、乃至过冬么?

一个手拿历史教科书的小男孩走进房间,满脸疑惑。

“爸爸,真的有过 1937 年吗?还是说 1936 年过后紧跟着就是 1938 年?”

“没有 1937 年,儿子。但将来肯定会有的。”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情景下,可以做的事情是不同的。如何评价过去的几十年,可能要更久的时间之后才能相对公正客观的评论。

另外很多事情也确实不好评价,我曾经评价中国的独生子女是人类历史上最奇特的一代人,地球几十亿年来只有最近三四十年的中国人是两个个体只有一个后代的。但现在看来,当年说“人多力量大”确实没错,实行计划生育也是必须的。中国人口的规模效应和后来的高等教育普及,从结果上看总体来讲是好的(甚至可以说中国能有今天的一个关键点,副作用是畸形的人口结构)。不知道是处心积虑而且缺乏人道的最大化发展效率,还是瞎猫碰死耗子,这就不得而知了。

个人视角

目前的方法论基于“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希望各种人类现象都通过利益链来解释。这解释不了国家主席和总统的动机,而这又对国运有很大影响。从我的想法来看,这是不可多得的留名青史的机会,本身能到这最顶级的位置也应该有很高的抱负,我以为位置不够高的才会去贪那些花不掉的钱,但是也出了朱镕基、温家宝、王岐山。

曾经对国家持全面批判的态度,但随着知识的增加,明白很多事情直接拿来比,确实不公平。

如果你觉得公司不合适可以换工作,但是移民却是很困难的事情,在上海的经历让我意识到移民也未必有想的那么好。

人类有合作意识、利他行为,但这不是全部。自私是生物本能,每个人的知识和智力都很有限,而治国又是个专业、复杂的问题,非常多的决策很难靠投票来解决,所以我原来向往的民主看起来无法成立,目前给我感觉还是在多大程度上耍猴。不知道这种看法将来是否有机会改变。

如果以日本投降的时间 1945年8月15日做个存盘点,在平行宇宙中推演无数种可能,目前的结果是好是坏?我觉得起码比 60% 的结果要好,这无法认真计算的假想仅代表我对现在中国的一种乐观。不到十年的时间我的世界观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道下一个十年会变成什么样。我一直觉得人生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是未知的。

最后许个愿吧,我希望 Trump 下届能连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