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床二十周年纪念
作者:郑凯
2003 年 4 月 1 号,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一天。我跟未来的老婆网恋了半年多,在这一天相见、上床。是的,今天是我们上床二十周年纪念日。那时候非典已经传遍全国、哈尔滨的板蓝根都已经涨价了,但重返北京是已经计划好的事情,到了北京先跟老婆曾经的大学同学志岩联系上,三波人合租房子。安顿下来跟志岩聊起来,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跟老婆有交集的人,对于老婆的存在,感受又具体了些。转念一想,有京哈线也有京包线,我离老婆只有一半的路程了,干嘛不去看一眼。其实家境说得过去但我不想跟家里再多要钱,买了硬座硬是坐了一晚到的包头,那难受劲也同样永生难忘,就是 20 年前的这个夜晚。
我们假托是在北京认识的,而不提网恋。第一次到了她家,未来丈母娘做了一锅手把肉,我虽然很爱吃肉但也没见过这阵势:早饭就一锅纯肉,没有任何植物哪怕土豆。我想起《许三观卖血记》里,许三观去相亲被嫌弃吃饭不多是身体不好,也心想不能丢了东北人的脸,硬吃了两大碗。后来丈母娘还跟我妈聊起,第一次见到我就觉得这孩子踏实,其实我也是硬撑着踏实。
多年以后我才逐渐明白,那时的我太嫩,自以为天资过人懂得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婚姻,其实都是自以为。人类有几大悲剧,其中一个是,涉世未深的年龄就要匆忙选择伴侣,试想一个二三十岁的人,能交往认识几个人?却要在非常短的十来年里、非常有限的人选里,决定跟谁过一辈子。我能收获美满的婚姻,绝大部分因素还是运气好,找了这么聪明漂亮的老婆。很多人都会后悔儿时的什么事,说“如果…该多好”,我从来没有时光倒流的想法,甚至感到恐惧,我怕时空的涟漪稍微一波动,我就会错过她。相识的过程是那么机缘巧合却又命里注定,这离奇的线索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为了满足我而打造的一个故事。
有一次在公交车上看到一位姑娘背着 Oracle 或者微软的双肩包,老婆问,没遇到我的话,你会不会想找个女程序员,我说这倒是想过,不过已想明白,我对自己的编程能力很自负(当然上帝很公平,也给了更多缺点做平衡),和自己水平相当的人都很少遇到,女的更是从未见过。所以我不会像找一个我自己的女性低配版。假使真遇见个难得的造物,在编程水平上赢得我的尊重,她不太可能缺点也跟我相近,综上假设,她应该是能力全面碾压我的存在,我们之间不会有平等的沟通,而一定是俯视加仰视。我主张门当户对,即两个人的心智是相匹配的。相处很久之后我暗自称奇,我跟我老婆拥有如此多的相同,又有着如此多的不同,在很多问题上我们不需要讨论就有一致的看法,而有些时候,她又会及时提出相反的观点,之后我才会琢磨过味来,承认她的纠正是对的,这种互补极大拓展了我俩的人生体验。如同两个形状、材质各异的零件,却又如虎符般严丝合缝。这一切都只能用运气来解释了,我前面说过,一个人能认识的人非常有限,如果分母里都没有,跟眼光就没什么关系了。
我们也并不是没有过摩擦,但不存在发生裂痕又弥补的过程,而且我认为这是必须的考验。生活不应该只有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而要在恰当的时机有点压力,让双方把出于礼貌而觉得不好讲的真话说出来,把所有事情明牌,对于未来几十年而言,这是必要的。有人希望把牌握在手里可能会更安全些,但总是需要算牌,这就太麻烦了。我这人非常不善于沟通,我唯一正确、完整的沟通只有跟我老婆,因为我们都深爱着对方和自己,也有着相同的利益和目标。跟其他人我可做不到。
爱与被爱,其实非常稀有,很多人悲剧源于,不相信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可以付出绝对的信任,以为婚姻是个需要决胜负的游戏。我尤其喜欢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说《富家子》,英文名是极尽嘲讽的 Rich Boy。醒醒吧,人类社会的最基本单位是家庭,而不是去跟另外一个有家室的人谈论“我们”。我也喜欢“相濡以沫”这个词,庄子说这句话似乎很不甘,而更向往的是“不如相忘于江湖”,可我更愿意理解成,现世就是个鱼篓,人生并不苦短,而是痛苦且漫长,几十年的生活里少不得风浪,仅一人之力去迎接,实在太困难了。爱情之所以美丽,首先它是理智思考后面对生活的最优解,所谓激情,是对理智的一种无关紧要的夸奖。
我是这么理解命运的:还没发生的时间轴里蕴含着无数种可能,而不像录像带那样是全写好的,所有即将发生的经历是在观察后收敛、成为唯一实在的历史。不知道这比喻是否能让人明白:一颗无比巨大的横向二叉树,时间经过就像拉链拉过一样,树干伸长而树枝不断缩小。原本我所有可能的命运里,有相遇别的伴侣、也可能孤独终老,总之遇到我现在的老婆是原本一个小概率事件(感谢互联网)。但是那只是个新的开始,之后也可能飞来横祸,也可能是感情破裂,总之未来依然有无数种,这需要夫妻双方的判断、选择和努力。在相处了二十年后,我已经非常有把握,我的后半生就是那句肉麻的歌词里那样,“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等我死亡的时候,我的命运二叉树最终被拉锁拉成了单一一条直线的时候,希望是我想要的那条线:和我老婆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别无他求。
据说阿拉伯俗语里有一句“يقبرني”,直译是“埋葬我”,引申义为“没有这个人我会活不下去,所以我希望死在这个人之前”。而我支持的是相反的、入选课文的《与妻书》里的观念:
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我而死。”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词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
我希望将来二人都步入风烛残年,你会先一步死在我怀里,因为我觉得我胆子更大些,更适合孤独地走完这最后一程。
我爱你,我的小蝴蝶。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