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
作者:郑凯
Once upon a Time in Shanghai
2010 - 2012 期间,我在上海呆了整两年。我个人经历,10 岁前在一个离黑龙江 60km 的小镇,18 岁前在辽宁丹东,在哈尔滨累计呆过一年多,济南一周,三亚半年,老婆是内蒙人,包头和呼和浩特都经常回去,所以感觉在各地生活,除了三亚外没有太大差异,都能适应,上海又同样是中国最发达的城市之一,所以料想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实际的经历是,在上海的两年,各种光怪陆离的奇景比我这辈子见过的都多。我知道这个城市有它的优点,而且其他人也在上海过得很好,但对我和我老婆来说都是一种煎熬,有一次老婆跟我说,如果再换工作,回北京找吧,我才知道她也受不了了。
我老婆在超市见过一男的,抱了一摞一样的香皂,挨个在公平秤上称,最后心满意足地挑了最重的一块。
老婆去买两斤排骨,肉贩给切了一斤多点称完交货,我老婆说我要的是两斤,肉贩答,你这些够吃了。我老婆说,不够,我要的两斤你就给我切两斤。肉贩又剁了点,加起来一斤半,想交差,我老婆说不够,我要的两斤,第二次给添到一斤八两的样子。我老婆嫌说着费劲,只好认倒霉买了一斤八两的肉。这事情是非常离奇的,因为在北方,商家为了多卖货,都会习惯性的多切,比方说要两斤给剁两斤半,再陪着笑说“姐,切多了点,两斤半行不”,如果买家坚持只要两斤,才会切掉多的。而且还有个更离奇的地方:上海的这位肉贩,无论身材长相还是口音,都是北方人。我对这般离奇的经历想过各种解释,认为最合理的猜想是,经常有人跟肉贩说吃不了要退货,退不了就闹,以至于肉贩架不住骚扰而退货。时间长了也会长记性,尽量少卖而不是多卖,以减少麻烦。当然这只是猜想,我的诸多假设里最不离谱的一个。
地铁靠门的位置的座位是带颜色的,表示老幼病残孕专座。有盲人上车摸索着往专座坐,已经坐着的人大叫“哎哎哎”表示有人,盲人只好靠门站着。一老外看不下去了,把盲人拉到自己座位上。
上面这条我跟一同事讲过后,同事跟我讲了个类似的:他曾去上海短暂出差,地铁上挤满了人,同事看到个老太太过来,就给老人让座,一起身,旁边二十来岁的小年轻瞬间占住了座位。同事说我这是给老人让的,揪他衣服让他起来,小年轻侧过脸一句话不说硬装死。同事和老人只能面面相觑。
上海地铁的检票闸机比北京的更严格,客流量大时也显得比较低效,但我从未注意到北京有人逃票,可上海我见过很多次,有人直接翻跳过去,还曾遇到出站时我前面人塞了张废票,而且是第一次出警示音后他又重新塞了一次,因为我没料想这种事,所以他在通过的时候我就检票了,他是走我的票出去的,喊他也没用,我以为是没听见,但看他坚定地低头走的样子,方明白他是故意的。从那以后都很小心前面的人一定要彻底通过去后我才检票。
从北京去上海时,孩子两岁半,正好去之前也是只有我跟老婆两人带孩子,所以去超市买东西要带着孩子出去。其实公交车没几站地不需要坐着,我把着就够,但是在北京每次一上车都会有人让座,而且过于热情,你说真不用他们也会觉得是在客套,一定要你坐。在上海大部分时候人们视若无睹,大概有过两三次让座吧。
我走路是很遵守红绿灯的,但是右拐的车跟我抢道就很生气(车辆随时可以右拐,我遵守红绿灯意味着可能要多等一轮),他们会降速,并执意硬挤。有过两次,一次要贴到我腿了才不得不停下,我用手里的书脊敲了他的车鼻子,瞪着司机,可司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假装向别处张望,另一次一面包从我身前几乎擦着过去的,我踢了面包车一脚,司机停下来我们吵了几句,也吵不出所以然来。北京的抢道也不少,但没那么普遍,更不会硬挤。
孩子上幼儿园,虽然略微曲折,但终究还是上成了附近的公立幼儿园,但是在开家长会时,院长非常明确(甚至略带骄傲)地跟家长们说,为了保护方言,我们幼儿园老师都是用沪语的(但家长会上为了家长们能听懂,包括这句在内都是用普通话说的)。
大家都是把鞋放到楼道里,于是我们也效仿之。结果有一天早上出门,我的凉鞋没了,但是其他鞋都在,只好现找了一双去上班。这事过了几个月后,有一次我老婆去找我同事的老婆串门(我跟同事俩恰好在同一栋楼租房子,他甚至能经常听到我打游戏的声音),因为等不及电梯就准备走个楼梯回去,结果,她经过一层时,发现我的鞋就在那摆着。我怀疑那人想换鞋就挨个楼层走一遍,每双都试试,直到遇到我的,比较和脚就拿走穿了。类似的还有,老婆怀二胎后父母过来帮忙照顾,我爸接送孩子就买了辆新自行车,结果没两天,气门芯那个亮眼的红色的帽,就被按在了旁边不远的另一辆旧车上,我们也被没放气,质问过车主,人家就是觉得好就随手拿走。
在上海最爽的事情是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单程半小时步行上下班。但是下班路上要穿过一片闹市,卖什么的都有非常杂乱,但即使这样,每天我下班的时候都恰好会碰到一个运垃圾的车,以 30+ km/h 的速度距离自己不到半米的身边开过,我觉得非常恐怖,因为擦到就是非死即伤。但诡异的是,路上那么多人都习以为常,没有人惊讶于垃圾车的速度,也没有人尖叫,提前躲开,就好像那车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一样。后来我就宁可绕远也要避开那条路。我回北京后半年,偶然看到个新闻,一辆运垃圾车撞到骑电动车的母女,好像是一死一伤,地点上海闸北区,但离我遇车的地方略远,应该是另外一辆。
那同事当时跟我前后脚到的上海,公司所在的四行仓库,一面对着苏州河,一面对着文具批发市场。同事跟我表示,很欣赏市场里这杂乱的交易场面,忙碌的工人、面包车,感觉非常有生气。北京的各种限制都很多,所以很难想像离市里这么近的地方(离人民广场也就地铁一站地)有如此生机勃勃的市场。说明南方更有商业头脑、更注重实效。
我后来回顾上海的种种经历时,发现这确实是一个核心要素。
北方人到了南方会感到惊奇的一件事是,大家吵架的时候都不动手,据说会有两个男人吵上数个小时。这种场面在北方闻所未闻。以南方人的思维,动手就得叫警察、赔偿,所以都料定对方不敢动手,但只能用吐沫星子攻击对方。从北方人的思考角度,这种安全的时候才勇敢的样子很无赖,是很丢人的。所以宁可动手或者放弃冲突。
最终的解释就是,南方人更多的靠法律来约束,而北方人更关心维持面子(道德约束)。在南方,只要法无禁止的事情皆可做,所以商业更发达、更灵活。但进而衍生的问题就是,法律上没有强力约束的也都可以做。如抢座、逃票、让行、偷东西这些事,不会有什么惩罚力度,所以问题也很普遍。
太多生活上的小细节无法一一罗列,但最让我难受的不是防不胜防的各种“惊喜”,而是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很丢脸、很毁三观的事情,那些人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上海也有很多美好的地方,例如吃过十几个不同招牌的小笼包(回北京后只能靠南京大排档来帮助回忆),随便一个路边摊都很吸引我,人民广场站胜过北京的任何一个地铁站,于是这种矛盾让我陷入迷惑,如果这么多人都显而易见的差劲,上海不会被建设得这么好,但确实有很多我觉得无法忍受的事情,是在其他地方从来没见过的。这段经历对我影响很大,后来写在《思想转变》里:
在上海的两年生活也震撼了我,即使都认同有共同祖先、语言相近,只相距一千多公里,方方面面的差异就如此巨大,更何况跟万里之外完全不同肤色和信仰的人相处。从此彻底断了自己移民或者将来闺女移民的念头。
有一次我在上班路上,一个人对我用大概是上海话来问路,我说听不懂,他愣了一下然后用普通话跟我说。回家后我提起此事,很生气地跟老婆说,这人居然用上海话跟我说,难道我长得很像南方人么!老婆说,像,真像。好吧,这时候才意识到我妈是 1/2 广东人、在广州出生,所以说我是南方人长相也完全没什么问题。虽然我生长经历和思维方式完全是北方人的,甚至包括我眉毛上的一道疤也是打雪仗打的(不是雪球里掺了杂物,是一傻逼同学把雪球攥在手里好久,再用雪包的时候,里面成了冰核,然后打别人的时候打偏了),但我也有南方人的血。所以我的评价虽然会被理解为地域攻击,但跟种族歧视还是有差别的。我自认为不是地域攻击,因为大都在陈述事实,加上少部分猜测,但如果有人对现象背后的原理有不同解释,我也有兴趣听的。
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上海正在经历新冠疫情以来最大的一场灾难。很多事情显得匪夷所思,我想讲述一下以前的经历,也许有人看到后会对这些事情有更好的理解。我对此的解释不是“上海人如何”这种地图炮,而是少量渣滓的行为会让所有人买单,或者说,道德方差更大些。
我很自豪能在四行仓库这么有历史意义的地方上过班,我的二闺女也出生于上海第一人民医院(因为我老婆生完老大后出现妊娠期糖尿病,怀二宝的时候指标也不好,而全上海的糖尿病孕妇都被安排在实力最强的第一人民医院),虽然我很怀念那些小笼包,我现在也经常要跟上海分公司的同事打交道,但是上海我再也不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