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愤青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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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青有两个显而易见的特征,一是自身还没有达到预期的社会经济地位,二是因此对几乎一切表示不满。但在这两个特征之外,似乎应该注意到,很大程度上愤青是一个政治概念,与整个政治气候密切相关。

作者说,我记忆中的愤青,十年前就被打压下去了。代之而起的是王朔式的痞子。愤青和痞子,也许是同一种人的两面:穷则独善其身是为痞子,达则兼济天下是为愤青。这两种精神状态,是不同的政治气候造成的。王朔写作有年,为什么直到十年前才大红大紫,原因就在于,其最初写作的年代是愤青当道,痞子由于蔑视忧国忧民,反过来又被广大愤青所蔑视。当政治气候改变,忧国忧民不被允许的时候,痞子的独善其身才被公众接受。痞子精神的本质就是蔑视与不合作。

政治气候严酷或者宽松,在这两种极端状态下,产生痞子;而当政治气候处于两者之间的状态,则产生愤青。台湾的例子很明显,李敖是痞子,蔡智恒自称痞子,罗大佑是愤青。李敖创作力最旺盛的年代,恰好也是台湾最黑暗的年代;痞子蔡生活在完全民主化的今日台湾。罗大佑最火的时候,刚好处于台湾的政治转型期。再看大陆,北岛、崔健是愤青,王朔是痞子,到了余杰、摩罗又是愤青。其间政治宽松度的曲线一目了然。

从网上看,那些动不动打著人民旗号质问对方良心的,那些不考虑自身实力一味鼓吹战争的,那些哪里一出点什么事死几个人哭得比谁都凶的,包括为这次美国遭了殃而大声叫好的,可以说都是典型的愤青思维。他们是政治气候改善的产物。应该承认,相比于王朔式的痞子在无奈中退回心灵世界,更合乎人的本性。追求崇高的方式的确是个问题,但如果被迫放弃这个追求,人将不人。

大概当局也想错了。一度认为,通过改善生活,提倡某种有吸引力的生活方式,可以消弥社会的不满情绪。这些年来,以时尚类杂志为代表,从鼓吹白领生活方式,到倡导高科技创业,应该说为痞子愤青们描绘了一幅非常诱惑的人生图画。但他们似乎都有意无意回避了这样一个事实:人不是吃饱了就心满意足哼哼的猪,人还是具有政治诉求的动物。任何以物质生活换取政治恭顺的企图,都只能是失败。特别是虽然鼓吹所谓的都市生活方式,却回避这种方式的目的地:中产阶级,也就是回避由都市新生活方式而必然产生的政治理念,终于导致愤青们使用更传统的思维方式把它发泄出来。另一方面来说,知识分子所鼓吹的清明理性,沿著都市新生活道路本来是可以培育的,但由于对新兴市民阶层政治诉求的压抑,也以愤青的方式表现出来。

这里边似乎反映了传统政治运作方式的潜意识:宁取愤青,不取清明理性。因为前者是可以利用的,而后者则没有可供翻云覆雨的利用价值。在特定时期,当局对愤青可能会采取鼓励的态度,这也是目前愤青卷土重来个一个原因。

愤青们比较上台面的话语,核心在于呼喊社会公平百姓疾苦。一般来说,这是一种偏左的姿态。正是这种姿态,得以和愤青的历史本义接轨。愤怒青年这个词,最早是由英国剧评人泰南提出的,时间大致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或者六十年代初。在世界范围之内,那都是一个狂热的年代,有两个思潮值得关注。一个是美国的垮掉的一代,再一个就是欧洲的愤青。两个思潮在反抗传统社会的外在形式上具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它们骨子里的精神却完全相反。垮掉的一代本质上是一种自由主义,愤青则更接近社会主义,至少是自由主义中的左派。垮掉的一代寻求内心的自由,因此更接近痞子;愤青所谋求的是改造社会,也就是寻求他们理解的公平。1968年法国五月风暴,萨特以73岁高龄亲自上街发放传单,被人称为老愤青。因此,从源头上讲,愤青并不单纯是一种青年运动或思潮,它更是一种政治诉求。

我不太喜欢谈论左派右派,但我必须承认,愤青,至少当我们在网上使用这个概念的时候,他们具有明显的左派特征,对于维护既得利益的现行政策不满,甚至追求无条件的公平。他们有一个本领,就是不论你谈什么事情,他们三两句话就能引到自说自话的语境中,进入压迫和公平的主题。哪怕你所谈论的再风马牛,他们也可以凭著诛心之论拷问你的灵魂:在公平还没有实现之前,你谈论这些就不感到惭愧?

且不论世界之丰富多彩并非只有公平和压迫的话题,就说公平吧,其最终实现恐怕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难道在它实现之前,我们便只能永远哭丧著脸?我以为,愤青们打著公平的旗号,以道德的名义来打压对手,并不是他们对公平有多大的兴趣,而只不过是争夺话语权的一个武器。特别当今是在中国,一个至少表面上还奉行马克思主义的国家,愤青中一些人表现出类似原教旨主义的特征,例如张广天之流,甚至鼓吹暴力革命,幻想著把城市变成切格瓦拉的丛林。这是一个极端的例子。

愤青的行为特征,就是鼓噪和鼓动。作为愤青这个词的发明者,当泰南还是伦敦的一个新闻记者的时候,他就在书桌上写下这样的座右铭:“挑动情绪,刺痛伤害,制造旋风。”

想想看,我们今天的愤青们,难道不是仍在做著同样的事情?如果媒体掌握在他们手里,无疑会变成一张张大字报。主流社会之所以宽容了愤青的存在,一是认为他们除了鼓噪并没有实际的力量,不论在社会资源还是经济资源上;二是认为极左思想已经不存在现实的基础,有些人嚷嚷两声也构不成严重的威胁。但是,愤青却实实在在对培育民众的理性思维习惯构成了威胁,除非我们认定民众本质上就不可能理性,就像一百年前法国人勒庞在《乌合之众》中描述的那种情况。

好像有人这样说过:如果你在二十几岁的时候不是个愤青,你没有希望;如果你在三十岁后还是个愤青,你就更没有希望。作为报纸评论版的编辑,我经常劝告我的同行:你们不要追求所谓的理性,那不会给你们带来发行量的;你们应该做愤青,挑动民众的情绪,哪怕最终证明你是错的,但发行量上去了。